天降的书信
阿 成
【人民日报2025-01-1320副刊
【字号:加大还原减小

  客居四季常夏的海南岛,到了冬天,常常会怀念故乡的雪。异乡异客,无论是走在南国椰林里还是烂漫花丛中,阅读之余,送客之后,尤其是一个人独处时,那故乡的雪哟,便纷纷扬扬在脑海中飘洒下来。一瞬间,刺骨的寒、怡人的爽,袭进了灵魂,萦绕在身体里,窸窸窣窣,久久不绝。早年,曾有诗人把片片雪花看作是“天降的书信”。只有在雪国生活过的人,才会有如此比喻。

  倏忽之间,悄然来到横道河子。这个地处黑龙江省海林市的小镇,坐落在群山怀抱之中,数十座洋气的别墅依山而建,错落有致,俨然—个童话世界。河水湍急,老式蒸汽机车从远方朝着小镇的方向缓缓驶来——这便是我的故乡,我的出生地。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,儿时的家坐落在东边的半山坡上,那里是小镇上最早能够看到玫瑰色朝阳升起的地方。初升的旭日躲在枝丫稀疏的丛林后面,像一幅精美的木版画。

  每到雪季,大雪封门。小镇居民凌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雪。厚厚的大雪呀,总有两三尺厚。放眼望去,周围的山林,山坡下那一处处冒着炊烟的住宅,还有铁路机车库,都披上了厚厚的白雪。这是上天的杰作。那条穿镇而过的横道河,已然被大雪掩盖得时有时无,似一只跳跃的银狐。远处,铁路员工正在清理铁路线上的积雪。可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呐。皑皑的白雪,将小镇变成了银色的世界——银色的山林,银色的房子,银色的街道,甚至连行人都是银色的。

  只有生活在雪镇里的人们,才能体验清扫积雪的快乐。院子里的雪先不去管它,先清扫出一条下山的小道来。雪如此之厚,清出的雪道俨然一条战壕。雪的战壕里充满孩子们的笑声。这是孩子们的快乐时光,女孩伸出舌头接天上飘下来的雪花品尝,男孩打雪仗、滚雪坡,甚至抓起雪来吃。大人们才不管孩子们怎么疯呢,只要清出雪道就好。一声悠长的火车汽笛声回荡在山谷之中。远道而来的蒸汽机车披着厚厚的霜雪,喷着大团大团的蒸汽,缓缓驶进了小镇。孩子们停止了游戏,静静地看着,随后,欢快地向车厢里的旅客挥手。火车终于停了下来。大人和孩子都凝神看着,看看有谁向山坡上走来。倘若有人向山坡上走来,孩子们便会欢快地跳着喊:“回家——回家——回家——”调皮的孩子还会喊:“酸菜馅儿饺子,油煎黏豆包,鹿肉丸子汤,牛肉苏泊汤……”然后一起蹦着跳着唱起儿歌。

  早饭过后,孩子们开始清扫院子里的雪。与其说是扫雪,莫如说是在院子里做游戏、堆雪人、造雪屋,甚至帮大人砌雪窖。要知道,雪窖里可以储藏各种冻货,野猪肉、狍子肉、鹿肉,冰冻的小河鱼、林蛙,还有冻豆腐、冻饺子,甚至可以把新鲜蔬菜放在里面冻藏。还有大列巴、冻梨、冻苹果、冻柿子这些孩子们的“冰点”。雪窖可是天然的大冰箱,能保持食品的新鲜。记得有一位朋友问我,他在小镇买了一个大列巴,太大了,吃不了可咋办?我告诉他,可以放在家里冰箱冷冻层保存起来。吃的时候,让它自然解冻,依然能保持原有的新鲜。至于冷冻的蔬菜,那是小镇人尤其喜欢吃的,将其解冻后,用热水焯一下,蘸大酱吃,特别好吃。

  故乡是我率真生命的起点。大雪飘落兮,常让我夜不能寐。每到冬季,我都巴望着有机会回故乡小镇。在雪地里打一个滚儿,让凛冽的风痛痛快快地吹拂我、冰冻我;让漫天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,化成甘甜的水珠,头发上、睫毛上都结满白色的霜。这漫天的大雪让我忘掉了所有的烦恼和不愉快。对于横道河子的人来说,度过一个这样的冬天,这一年就已经完美。

  只是,先前的房子已几易其主,或是成了民宿,或是成了画家、艺术家的创作室。不过,我永远是雪镇的子孙。横道河子的老街坊、老邻居和儿时的玩伴,他们还生活在这里。不管我到谁家去,那家主人都会邀请我在温暖的屋子里,围坐在俄式壁炉旁,烤着火,喝上一杯热奶茶、热咖啡。这是我想要的生活。还是诗人说得好,这漫天飘落的雪花就是一封封天降的书信。在我看来,它们更是一封封来自故乡的家书,呼唤着远方的儿女,“回家——回家——回家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