汪曾祺在《果蔬秋浓》一文里写道:“不用刀,用棒子打它一家伙……喀嚓一声,萝卜就裂开了。萝卜香气四溢,吃起来甜、酥、脆。”这段文字,勾起了我对种萝卜、收萝卜的回忆。
小时候,村里家家种萝卜。冀南一带山村,多种那种大白萝卜。有两个品种,一种是“白玉春”,一种叫“露八分”。两种萝卜外观上看不出区别,体格都很健硕。不同的是,“白玉春”长又直,深扎地下;“露八分”则喜欢挺出地面,把自己亮出来,似乎有点炫美。
在北方,萝卜白菜这两个打不散的搭档,几乎是天天见的冬日餐桌主角。它们循着节令回村,人们一点不敢怠慢。特别是萝卜,一耽搁,就容易失水、糠心、发柴。萝卜好像也有自知之明,一到立冬就开始在菜垄上探头探脑。有的等不及人来拔,自己就“拔”了出来。“露八分”更出格,半截身子都蹿出了土垄,有露出一截玉白的,有露出一段翠青的。看着它们急哈哈的模样,挺有趣。
那时,我们常在田野里玩耍。山野阡陌间,四围是灰黑的山岭,“窝”着许多好吃的东西。我们挖红薯,用火烤着吃;再去人家菜地里抱娃娃般弄来一个大萝卜,一边走,一边扯掉缨子,随手扬在山风里。萝卜个头大,无处下嘴,便找来尖石片拉开,或拿棒子敲开,弄成许多块,然后“嘎吱嘎吱”嚼起来。口里萝卜汁液清甜,心中似有清溪汩汩流过。
收萝卜是大活儿。萝卜往回收,是需要壮劳力出马的。那场面,“嘿哟嘿哟”拔萝卜,真不带夸张的。就连最有力气的汉子,拔不完一垄萝卜,都已冒汗了。收萝卜累了渴了,拎起一根萝卜,对着曲起的膝盖一磕,“咔嚓”一声,一分两段,汁水渗出。往那断面上张口就咬,嘴里发出脆响。我总觉得,那萝卜真鲜真美啊,也许是因为吃的心情和气势吧。
萝卜收回家,在篱笆院里垒成半白半绿的萝卜墙。很快,爹娘就安排好了萝卜的去向:一些,擦成丝儿晒干,来年拿水泡开,做菜、做汤、包包子;一些,切块儿腌咸菜,佐餐;剩下的那些呢,现吃现取。爹娘忙着打发萝卜:擦萝卜丝儿、切萝卜块……家里,到处是又辣又甜又齁的萝卜味儿。
这时候,你上房看看,房顶铺满了银线般的萝卜丝儿。一天下来,萝卜丝儿卷了、翘了,呈昏沉的米黄色。再有几天,萝卜丝儿干透、晒僵,硬茬茬装进麻袋,撂在厢房,寄存给来年。
日子一晃而过。如今,萝卜仍是我家冬天餐桌的重要角色。当下的日子,也被萝卜调理得安安定定。早晨喝粥,佐餐的小菜就是萝卜丝儿。拌着青红辣椒丝儿,一屑盐,一点香油、白糖加醋,简单一拌,嘿,真是太美了!
娘仍然用萝卜丝儿做馅,包大包子。暄腾腾的面皮里,葱姜蒜末、芝麻香油和一点点肉香,都被萝卜丝儿悉数收纳,香喷喷融在一起。一口咬下去,丰腴的幸福感,真像手里的大包子,暄暄地膨胀开来。
大萝卜煮在锅里,散发着一种宜人的气场。想起童话里,森林里的小动物围炉夜话,锅里煮着萝卜,火苗幽蓝,锅灶沸腾,耳边有娓娓闲话一递一答。此情此景,仿佛是人间幸福的一种折射。
这,就是家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