泸溪的烟火
王跃文
【人民日报2025年1月15日20副刊

  当我们踏足山河,去寻访书中的旧友,或者翻开书页,去开启精神的远行;当我们在节气里体会天地的变化,或者在民俗中领悟传统的意味,我们都在切切实实感受文化的影响。文化的韵味不仅在典籍中,更在生活里,流淌于衣食住行的每一个细节之间。发现文韵,便是发现生活的诗意与美好。本版集中推出一组作品,与读者朋友一起寻味生活中的文韵。

  ——编 者

  我同泸溪的缘分,皆拜文学所赐。年轻时读沈从文的《湘行书简》《湘行散记》,知泸溪有奇山秀水,河岸绝壁高处洞穴里还搁有神秘的赭红色箱子。沈从文曾在船上观看泸溪人五月十五赛龙舟,热闹一整天,吃过晚饭,清风朗月,河面上,头包花帕的竞渡后生仍不想散去。读沈从文写泸溪的文字,那时岁月真是清苦,但人们耕织劳作,讨船上的生活,上集镇做买卖,唱歌看戏,敬神祭祖,安静地过着日子。一个黄昏,沈从文船到泸溪,听得“满江的橹歌,轻重徐急,各不相同又复谐和成韵。夕阳已入山,山头余剩一抹深紫……小船上各处有人语声、小孩子吵闹声、炒菜落锅声、船主问讯声”。浓郁的烟火气息,让沈从文几近沉醉,“我真感动,我们若想读诗,除了到这里来别无再好的地方了。这全是诗。”沈从文这话是对新婚妻子张兆和说的,却让我这半个世纪之后的青年生出对泸溪的神往。

  我真的到泸溪,却是读沈从文之后又30年。80多年前沈从文听得满江橹歌的沅水依旧滔滔不绝,我却寻不到那响起炒菜落锅声的老街了。五强溪水库的尾水淹没了武溪镇,起于唐末的泸溪老县治不得不搬迁新址。那是仲春时节,我随湖南作家采风团,乘船顺沅水往北,一路风和日丽,山青水明。浦市白沙两镇间的沅水是泸辰界河,右岸高崖壁立,其地属辰溪,看景却全在泸溪。沈从文当年坐船回故乡,吃住多在泸溪,看的景致也在对岸崖壁上。我寻看悬崖上的赭红木箱,偶尔可见,比沈从文看到的少了,但崖壁之上的奇观却是万古不变的。那些出自造化之手的斑驳色彩、奇幻图式、诡异象形,千万年之前就已定稿了,甚而崖缝间凌空伸出的那株古柏,多少年之后还会是那不变的姿势。泸溪人看了世世代代的好景,我这远客到此除了昂首凝望,只有深切的拜服与敬畏。人事代谢,江山却不会老去。沅水左岸则是泸溪,间或高山耸峙,间或田畴绿野,间或烟树人家。河滩处必有柳林,柳林间常有牛群,牛脖上的铃铛叮叮可闻。河湾处偶有鹅鸭,白鹅喜欢单腿立于岸边小睡,麻鸭则不停地扎猛子捞鱼虾。看鹅鸭的人远远地坐在柳树下吹凉风。当年沈从文写泸溪百姓,说是“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,与自然妥协,对历史毫无担负,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”。今天泸溪柳林下的鹅佬鸭倌,清闲自在也是真的,但他们却是知道世界的,世界也是知道他们的。

  此后,我便常去泸溪。去年7月,我再次造访泸溪。登临涉江楼,看沅水浩荡北去,骄阳之下碎银闪亮的长河遁入无尽青山。探寻岩门古堡寨,老旧的城垣、望眼、门楼、村巷,令人生幽远怀想。重游浦市,想起沈从文说此地“出肥人、出肥猪”的调侃,便知这里从来就是富庶膏腴之地。这次去泸溪,印象极深的是寻访沅水河边的五果溜村。村名颇有意思,细问方知,村上盛产桃、李、杏、枣、梨五种水果,为远近闻名的水果之乡。盛暑正午,老少村民闲坐长亭喝茶纳凉。水稻已经金黄,快要收割了。各色瓜果都在地里好好地长,柑橘尚是青绿,梨子刚刚脆甜,香瓜鼓着肚脐,西瓜已结白霜。所谓五果,只是村上传统品牌,如今其产业产品早已多种多样,既有现代柑橘育苗基地,又有茡荠产业示范园,还养殖稻花鱼,居然还出产南美白对虾。沈从文在《长河》里写吕家坪的柑橘堆放在路旁无人问津,运到外面去也是货到地头死。五果溜村却是组建“村集体+合作社+农户”统收统销平台,农户只管种出好水果,销路是不用发愁的。

  那几日在泸溪,我特意去吃了当地传统早餐斋粉。一大早,街上已是熙熙攘攘,家家斋粉店都是满客,门前颇有排队等座的客人。我寻一家人客稍稀的斋粉店当街坐下,衬衣早汗星点点。店内锅灶前热浪蒸腾,电风扇吹得隆隆响。店家夫妇不太抬眼看人,只顾手脚忙碌,因为往来都是熟人,反倒少了客套。店家端来斋粉,见我是生人,脸上多了笑意。我也笑笑,低头吃斋粉。羊脂玉白的粉,素油素汤,葱花香菜,油炒花生。我喜辣味,又好酸爽,吃的是酸辣斋粉。朋友见斋粉全不见荤,又从旁边店里买了卤鸡蛋过来。其实,斋粉素吃极好,不用加鸡蛋的。90年前,沈从文在信中告诉妻子,“吃了两碗白面当饭”,我私忖他讲的白面,应该就是我正吃着的斋粉。日子会慢慢变的,但总得有不变的东西,斋粉便是泸溪百姓不变的日常。一碗斋粉,天下太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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