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大宅门》二三事(书里书外)
——写在《只此一个郭宝昌》新书发布之际
陈宝国
【人民日报2025-01-1720副刊
【字号:加大还原减小

  《只此一个郭宝昌》:郭宝昌著;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出版。

  宝昌导演留有遗愿,丧事一切从简。原本想在告别仪式上跟他说两句话:“您提携了我,我得争气。”“宝昌导演一路走好。”

  没这个机会。这就到了今天。

  我不太会用手机。我有微信但是没有朋友圈。为了纪念宝昌导演我学会了,发了我平生的第一条朋友圈:一张我们两个人的合影,还有我的几句心里话。一年就发了这一条。2024年,我又发了一条,还是那张照片,一句话:怀念宝昌导演。

  我跟郭导有小三十年的交情。大概是在1995或是1996年吧?因《大宅门》相识,因《大宅门》结缘,因《大宅门》共事。开机,停机,又开机……这回是真停了机了。

  我和他经历了一些事,同时也见证了一部经典的横空出世。有很多心里话想说。就分享一下我跟他这段友谊当中的两三段往事。

  第一段,一根烟袋。

  新千年初始,央视决定投拍《大宅门》。在无锡影视城,几进的白家大院开始搭建。北京这边马不停蹄,加紧筹备。有一天,宝昌导演给我来个信儿,说咱们去趟商店,买点东西,淘换个物件儿,戏里用得上。我说,得嘞。

  我们俩就奔了十里河的古玩市场。到了那儿,一家一家地进了门儿就问,您这儿有烟袋锅子没有?就开始一件件看,还真有好材料做的。那烟嘴我记得有翡翠的,也有玉的,还有象牙的。他一边看就一边嘀咕,说,嘶——这不是七老爷的那烟袋。

  他没相中。结果在一家店里,他回头一看角落里,呦!他问那掌柜的,这一堆是什么东西啊?掌柜的说,拐棍儿,烟袋呗。赶紧就拿过来擦去尘土,摆在了柜台之上。他定眼一看,一眼就瞅准了一根儿,拿过来爱不释手啊。他说,这就是七爷的那根烟袋!

  这根烟袋话说得有一米来长,很大一铜锅儿,杆儿我记得是疙瘩木的。他说,掌柜的,给我包好喽,我结账走人。掌柜的一打愣,说,先生,这东西呀是真的。他说我知道,是真的,包了浆了都。掌柜的说,您也不询个价儿,讨个价儿?“此物在我眼中乃无价之宝,您包上,我付费。”他说。

  这根烟袋一米来长。拿回去以后,我装上了烟,烟嘴叼在嘴里头,我自己俩手点不着那火儿。我说,宝爷这怎么办呀?他答,七老爷,大户人家,还用得着自个儿点烟啊?

  这根烟袋我们从第一季开始拍,等我们拍到第二季的时候就没那么长了,至少少了得有一尺。为什么呀?那烟袋老敲那痰盂儿,有时候劲儿控制不好,一敲大了,嘣儿,折了。折了就得给剪了,还得重新接上。

  说到这个痰盂儿,他说,有烟袋得弹烟灰啊。他说,这么的,道具你们赶紧的,把你们库房能搜罗出的痰盂儿都给我拿来。痰盂摆了小半屋子,他开始挑,这个不要,这个拿走,哎,这个,二姑娘屋里合适啊,搁她那儿去。就没合适七爷的。道具说,您看这多漂亮。漂亮什么呀,这搪瓷的,七爷那烟袋锅敲上,用不了一礼拜那不就全成花瓜了吗?不灵。我告诉你们,找铜板做的,给我准备去,要做旧。底下多大托,口径大概多少,多高,大喇叭口翻起来。交代半天。

  “明白了吗?”

  “明白了。”

  “哎等等,回来!”

  “做仨。”

  “为什么呀?”

  “万一哪个敲坏了,咱们得接得上戏啊!”

  到拍续集的时候,还真让他说中了,就剩了一个了,还是伤痕累累的。

  这就是一件道具。这个戏里有上百号的人物,但无论是哪一个人物,剧中的台词,人物的言谈坐卧,从哪来到哪去,扮相行头道具,他都如数家珍,说得头头是道。全在他脑袋里。这根烟袋,本是件戏中道具,每当戏剧跌宕之时,人物关系变化之微处,为丰满人物性格,乃神来之笔,恰到好处!

  第二段。我们这个戏啊,开机的时候组里有两条规矩,我记得其中有一条还是我提议的:本剧台词,一句话、一个字不能改,逗号、句号不能变。想演吗?想演照着念,不想演另请高就。还一个就是搭戏,您这边您这撇儿拍完了,对不起,您先别撤,您跟后边候着,拍您对手演员的戏的时候,您得站在机器后头,得给搭戏。就这么两点规矩。一直从开机到停机,大体如此。

  我记得拍了一两个月后,有一天我就找着宝昌导演,我说导演,想跟您说个事。什么事啊?他说,你快点啊,没看我这儿还拍着呢吗?我说,得嘞!

  “这个,我觉得缺一场戏。”

  “缺什么戏啊?”

  “这名角儿的顿歇……”

  “打住!你要的是主角的独白是吧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爷们儿,有这段儿独白你打算搁在哪儿?”

  “那当然是戏剧高潮处啊!”

  “那也就快到结尾了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容我想想。”

  “得嘞。”

  我转身就撤了。这就接着拍,俩月,仨月,四个月。眼瞅着无锡的景就要杀青了。

  我们这个戏是先拍的民国后拍的清朝,就为了男演员的头发,先留后剃,倒着拍的。马上要撤景了,我心里嘀咕,怎么不理我啊?看起来是我那个提议不太着调。正嘀咕呢,他递给我三张纸:“看看,行不行?如果行,你今天晚上什么也别干,把这词儿给我背出来,明天上午咱们就拍这场戏。”

  我说,哎。晚上拿回去一看:了不得啦!七老爷立遗嘱。“我,白景琦,生于光绪六年,自小顽劣,不服管教……”咔咔咔一气呵成,最后——“如有与日本鬼子通同一气者人人可骂之,如有与日本鬼子通同一气者人人可诛之,如有与日本鬼子通同一气者——”咔!拔出我那把宝刀来,“就照着我这口刀说话!”眼瞅着话落刀起,旁边那花架子上的花盆就劈得粉碎,刀尖往地上一戳:“立遗嘱人:白—景—琦!”音乐起,大幕拉上,全、剧、终。一气呵成,掷地有声是荡气回肠!

  再说一段。

  宝昌导演病了。病在了现场,病得不轻。吃了药了,打了针了,就是不管用。给他夫人急得呀,哭得稀里哗啦。剧组也做了准备了,旁边有大夫,备了一辆救护车以防万一。他是腹泻,再往后就是泻的水,再往后就是脱水,再往后……也没往后了。他到什么程度?刚从厕所回来坐到监视器边上,滋楞——就又撩了。再回来刚坐下,滋溜——又颠了。叫他上医院,他不离开现场,拉不动扯不动的。最后晕在现场了。

  大家伙七手八脚就给他抬进医院了,上了药,挂上了吊瓶。到晚上,他睁开眼睛了。

  欻——把这针头给拔了,掀被子就要走。大家忙着拦,别别别,这干吗呀!你要干什么,什么钟点了?他说,这会儿该出通告了,明儿拍什么怎么拍,不都等着我呢吗!给他夫人急得啊,说宝国啊你说两句兴许管用。我就在他床头半跪半蹲,说,宝爷啊(平常我不叫他宝爷,称呼就是导演、宝昌导演)!您算算啊,您是40多年的心血,写了这么一部《大宅门》,把它写出来是不是您的心愿?是不是?他说没错啊。写出来了还得把它拍出来,是您的心愿吧?他说对啊。拍出来了,还得把它剪出来,还得把它播喽,不是您的心愿?他说那当然了。播了,您是不是还得看到它万人空巷那一天?人人见着您都挑大拇哥,这是不是您的心愿啊?他看着我:“爷们儿——大夫,把针给我插上!”

  我看到过有评论说,他是中国传统戏剧跟戏曲的卫士。我以为,新千年的曙光来临之际,他给中国的电影界,给中国的戏剧、戏曲和文学,带来了一抹亮丽的色彩,奉献了一部经典之作。

  我只想说一句话:宝昌先生千古。

  (作者为一级演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