应县木塔。 张颖康摄 |
山西应县辽代街在冬日里气氛活跃,阳光纤长的金辉铺天盖地。那些为了生计而吆喝的店家进进出出,拽着午后流动的空气招揽走过路过的客人,我在他们的身后,看见了应县木塔。
木塔如小城植物中一个巨大的根块,凌翔于生命的天空。驱车几百里,积雪的雁门关一直在身后目送我。应县木塔的存在简直就是一个王国的王者,普通人恐怕付出一生的经历、智力甚至心力,也不能读出它的内涵。它包容了日月星辰的另一空间,华光四射。
它在应州大地上生长了千年,走近它时,我听到了一两声叹息,那是古旧的斜撑或者榫头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,并且尽力地伸展木质的纹路。
古色宜人。
应县木塔本名佛宫寺释迦塔,始建于辽清宁二年(公元1056年)。木塔高67.31米,底部直径超30米,平面八角形,外观5层6檐。木塔塔身采用中国传统的重楼式建筑,上层柱脚插在下层柱头的枋上,并向内递收,形成一层比一层小的优美轮廓。没有一颗铁钉,全部靠着斗拱柱梁镶嵌穿插吻合。木塔共使用54种240组不同形式的斗拱,是我国古代建筑中使用斗拱最多的木塔。
近代日本建筑学科的创始者伊东忠太曾在其著作《中国建筑史》中这样对比应县木塔与日本的木塔:斗拱之制变化之多源自艺匠之丰富,这与日本那种千篇一律、每一层都使用相同斗拱的手法相比,孰优孰劣自不待论。
专家论证出木塔共使用木材上万立方米,塔身总重量是7400多吨,并由2圈32根大明柱支撑。据测,静止时,每根柱负荷120吨,但柱下石础没有窠臼。底层除外圈明柱外,墙里还立有24根暗柱,里圈也有8根大柱。事实上,这些不为人所见的柱子承受着木塔的主要重量。
久历沧桑而不摧,虽然遭受过无数次自然灾害和人为破坏,仍能为今天的人们成就“木德参天”的美谈。
站在塔下,听檐角铃铛清脆的响声,看一群群麻燕不知疲倦地绕塔飞舞,它们以塔为家,一代代繁衍着,和木塔一起见证着岁月流逝,一个个王朝崛起又衰落。
应县木塔取自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髓的科学理念、建筑技术和审美情趣,融合着我国古代科技文化与人文精神的寄托,代表着我国古代木结构营造技术的成就。
建造木塔的木头全部采用应县黄花梁上的红松。车辚辚马萧萧的年代,走口外的晋商出雁门关后路过一个村庄叫歧道地,村子附近的黄花梁就是采伐木料的地方。从前,站在黄花梁岭头上可以看到两条路,一条通往杀虎口,一条通往张家口。这两条路都可以到达草原。在黄花梁岔路口上,走口外的晋商站在风口前,脱下一只鞋子,往身后扔,鞋尖指向哪个方向的口外,就往哪个方向走。人生,本来就是一场未知的旅途,历史上走口外的人绵绵不绝,他们创造财富,积累千金,是从扔出一只鞋子开始的。“走口外”是一段厚重的移民史。
“灅南宫阙尽,一塔挂青天。”明末清初学者顾炎武曾这样赞叹应县木塔。1932年,中国建筑大家梁思成读到了一份日本考古学家有关中国的考古报告。在这份考古报告中,记述了山西大同及周边地区的一些古老建筑。报告称在大同以南大约50英里的应县小城里有一座建于11世纪的木塔,当地人称作“应州塔”,这让他非常兴奋。但梁思成没有见到木塔照片,不确定木塔是否还在。他写了一封信,并附上一元钱,信封上的收信人是“山西应县最高等照相馆”。他要求收信人拍一张木塔照片寄回。没想到的是,投石问路还真见了效,应县白云斋照相馆给他寄了封回信,按他的要求,拍了张应县木塔的照片。
小小魔法箱以人类强大的智慧锁住并显影出木塔的瞬间,看着照片上不是太清晰的木塔,梁思成有了丰沛的冲动。
1933年,梁思成和他的考古团队站在了应县木塔前,那一瞬间他竟“喘不出一口气来”。他写道:“这个塔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,不见此塔,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。”
令梁思成痛心的是,上世纪30年代,应县乡绅因为无知,对木塔进行破坏性改造,拆除了木塔各主楼层用以支撑塔身的泥墙及斜撑,换上了格子门。无知让未知的事情发生了,梁思成预言此举将导致木塔不断倾斜。他写道:“这种灰泥墙壁,可避风雨,斜戗对于构架尤能增强其坚固。应县士绅,擅将墙壁拆除,代以格子门,不惟毁坏了可贵的古壁画,改变了古建筑的原形,而且对于塔的保固方面,尤有莫大的影响。在最近的将来,必须恢复原状,否则适足以促短塔的寿命而已。”
木塔,辽代建筑原物,近1000年来,风和太阳没有让它消逝,人的擅为却缩短了它的寿命。
也许只有木匠知道木头的作用,也只有木匠知道中国传统的榫卯结构。一个榫、一个卯,一个阳、一个阴,彼此咬合,相辅相成,天衣无缝。应县木塔耸立的每一天都是奇迹,它的保护工作也一直都在进行。修复不是一件立见功效的事业,需要细微而持久的努力。
月光如水的晚上,没有风,守护木塔的两位师傅打着手电筒绕着木塔行走。3只小猫拖着自己的影子窜来窜去,满天是星斗。一年年阳光雨露,一年年春至又大雪,一年年月光洒向人间,包括这座世界上最高的木塔。
(作者为作家、山西省文联主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