贵州的春天很饱满也很霸气。水土好,花开得厚实,用贵州话说,一朵朵开得莽嘟嘟的。霸气则是因为任性,春风从不与人商量,吹到哪里花就开到哪里,跟哪吒闹海似的,掀起连天的浪。比如百里杜鹃,你以为“百里”只是个形容词,结果走到繁花似锦的山巅才发现自己狭隘了,春风浩荡,在这里岂止十里百里——别的花海只能铺到天边,百里杜鹃却铺到了天上。还有花落胜雪的平坝,一到3月,70万株樱花粉的粉、红的红、白的白,噼里啪啦盛开来,霸占所有山头,霸气得不行。
如此霸气又浪漫的春天,很少有人愿意辜负,除了我。我天生是个悲春悯秋的人,很多事让我害怕去看春天,毕竟你只要是喜欢花开,投入情感,就会伤感它的凋落。
这天傍晚,夕阳的金光洒满窗台,空气中飘着结香盛开的味道,一位久不曾见的朋友突然来电话说:“快来棚棚街看春天,特别有意思。”
我很诗意地拒绝:“春天就在我眼前,我在窗前闻花香。”
朋友顿了好一会儿才说:“你这脑回路,得给你纠纠,快下楼,我给你发定位。”然后不由分说挂了电话。
我有些纳闷,非要我去棚棚街做什么?她说的棚棚街,必定是半年前我们约饭路过的那条拆迁街,附近工地的工人图方便,搭了不少棚子临时居住。
终究是敌不过好奇,我起身下楼。
车程不远不近。朋友站在夕光中,脚踩马路牙子,身子前后摇晃,她是个豁达的人,见了我乐不颠地挥手,带我走进棚棚街一条支巷,一路尽是碎砖。我正嫌弃,突然看到一个残墙画满花枝的小院,画的色彩浓烈,院门的半圆形门拱上用钢筋焊了4个充满意境的大字:风调雨顺。院里有棵大梨树,花朵沉沉缀满枝头,一个老人正靠着树下的藤椅浅鼾沉睡,一肩雪白落花,晚霞映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,透着油画般的质感。
“如何?”朋友半是赞叹半是调侃,“是不是很独特?”
说话间老人醒来,他睡得有些恍惚,眯着眼起身。
“来了?”他问,像问一个熟人。
朋友天生自来熟:“是呐,来了。”
“你们来这里做什么?这里没住人了。”
“那您在这儿做什么?”
“我?”老人笑起来,指着院门上的字:“我来看风调雨顺。”
这是老人亲手盖的房子,那年正好儿子考上大学、女儿到医院上班,喜事连连。他像筑巢的老燕,细心呵护一家三代在这里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。去年居委会动员搬迁,说要建农产品智慧冷链物流园,老人觉着是好事,签字搬走了。前两天周末天气好,他想老院了。孙子挺孝顺,便每天开车送他过来,陪他在墙上涂涂画画“以解相思”。
“我孙子画得好,我不行,画的油菜花一团一团的。”老人说着,笑容满面,“百里杜鹃和平坝樱花都开了,你们不去看,看我这乱七八糟的院子干啥子?”
“托您的福,我们也来看看风调雨顺。”朋友笑意盈盈,转头看我。
我突然明白她带我来的缘故。世间那么多美好值得惦记,我躲春天做什么,这样的感伤既肤浅又矫情。那些值得铭记的瞬间总会深入骨髓,无须担心逝去,就像这一地瓦砾的院子里蓬勃盛开的花,还有那锈迹斑斑的门拱,和老人悉心呵护的风调雨顺。
趁着玫金色的夕阳,我们给老人拍了张照片留作纪念。走出小巷,朋友问我,如果拿这张照片去投稿,起什么名字?
我想了想,答:“记得去看风调雨顺。”
“那百里杜鹃看不看?”
“看,莫说百里是大军,散兵游勇也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