倴城生活(我与一座城)
张 楚
【人民日报2025年3月17日20副刊

  往往是被鸟雀唤醒的。这些从凌晨四五点钟就陆续歌唱的鸟儿,我从来不知道它们的名字。是云雀?还是黄莺?抑或画眉?它们轮流放歌,有慢悠悠的旖旎小调,也有急吼吼的大颤音花腔。它们的歌声更像是梦中的演唱会,等真的睁开眼,耳畔唯有麻雀叽喳的聒噪声。而阳光,尤其是春日的阳光,透过窗幔安谧地印在墙上,仿佛褪了色的抽象水墨画。

  作为一个闲散的人,吃完早餐后我通常去村里溜达。县城的村子并不多,都变成了高楼,可总有遗留的,它们犹如县城不规则的胎记,藏在身体某个不易察觉的部位。大都是平房,屋檐黑魆魆,檐下驻扎着马蜂或燕子。院前或屋后往往种了树,通常是樱桃或合欢。樱桃的花一簇簇的,单薄的白色花瓣拥抱在一起,弱不禁风的模样,果实呢,却是艳丽的朱红色,核大微涩,孩童不喜。合欢的花毛茸茸的,远远地能闻到幽香,等踱到巨大葳蕤的树冠下,却只有叶子的味道。我最稀罕的那棵合欢的主人,是位老太太。她喜欢坐在树下看短视频,都是些家长里短,她却时不时被逗得嘎嘎大笑。有时我坐在她身旁的石头上。也许在她眼里,我是个不务正业的中年人吧?有次她放下手机,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,跟媳妇吵架了?我笑了笑。她又说,大姨说句不中听的话,可不能天天这样游手好闲,谁家没难处呢?我不住点头。

  我喜欢村子里的花草和老人,也喜欢书店里那些卖不出去的书。那家书店主营学生教辅书,只在角落里堆砌着10多年前出版的文学作品。有世界经典,也有不知名作家的书。随手拿起一册,倚靠着书架能读上半晌。老板从前是个文艺青年,跟我相识也有20多年,通常会抽空递给我杯绿茶,随后轻声问询,还在写吗?书店对面,是朋友的理发店。店里只他一人,负责洗剪吹烫。他是县城有名的理发师,也是个对世事极为通透的“哲学家”。我们常常牛饮般喝茶,聊着身边性情迥异的人、听闻来的事,以及那些处在迷雾中的国际风云。茶喝得差不多了,我就去菜市场转一转。说是菜市场,其实就是路边集市。在那里,能买到顶着黄色花朵的大倭瓜,五香味儿的干豆腐,才出炉的鹌鹑蛋,河里捞来的肥河蚌,田里逮来的瘦泥鳅,以及你在超市里绝对见不到的乡野食材。摊主呢,通常都是白胡子老头或豁牙老太,他们笑眯眯地匀着秤,会主动给你抹掉零头。他们都用微信或支付宝收款。

  到了晚上,最好的去处便是河畔了。那条叫作北河的内陆河,流淌了上千年,河边蔓生着花草,水里闲游着水鸟。夏天时阔大的河面铺满了荷花,小野鸭在荷叶上蹦来蹦去。在河边会遇到很多熟人,包括我的亲戚。当过高中女篮队长的二姨不喜欢散步,喜欢散步的是在旅顺当过驱逐舰舰长的二姨父。他每天都绕着河畔跑一圈,然后回家喝两个用红糖水冲的生鸡蛋。没事的时候,我也愿意到亲戚家走走。走动不密、相见不亲,那还能叫亲戚?二姨有3个固定牌友:一个老头俩老太。老头91岁,俩老太,一位92岁,另一位94岁。只有86岁的二姨耳聪目明,手气很好。不过,上次去二姨家,94岁的老太在跟二姨发牢骚,她颇为遗憾地说,老头“栓”住了,动不了,找个新牌友咋那么难呢?

  工作缘故,我常去各地出差,虽奇山异水美食艳景勾人魂魄,可每日心心念念的,仍是这座濒临渤海的小县城。当我的脚迈下车的瞬间,掺杂着微凉海风的空气让我无比踏实。人活于世,最难得的就是心安吧?这座县城,这座我生活了40来年的县城,有个古怪的名字,倴城。据说,是元朝时在此囤粮的将军的名字。“倴”这个字,我特意查过字典,单指地名。多么孤独的一个汉字啊。在我的想象中,它像是一个面色凝重、不断奔跑的旅人。它也许早就知道,只有奔跑,唯有奔跑,才能欣赏到沿途最美的风景、遇到此生最珍视的良人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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